从考研到相亲,一个小小的直播间里容纳和记录的,可能是年轻人纵身跃入时代急流的拼搏历程,也可能是摆脱婚恋困境的朴素愿望。生活的多样性和包容,在屏幕内外不断上演。
一位戴黑框眼镜的素颜00后女生表演动画角色“懒羊羊”的配音,评论区都是“好可爱”“好厉害”;一位有点胖的马来西亚男生一人分饰多角唱歌剧,麦上的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……
每个人轮流发言和表演时,1号位的女生一刻不停地配合着,鼓掌、大笑、称赞,有时飙几句河南话,定时换人上麦,控场堪称完美。
她是直播间的主持人,被大家戏称为“活老师”——这个称呼,就取自她的ID“活腻了来相亲”。
社交媒体上,这样的新相亲交友模式正在持续升温。活老师的直播间里,九个连麦的人填满了九宫格屏幕,也填满了镜头里外所有人的时光。年轻人们轮流开麦整活,其间透露出千差万别的择偶标准和人生观:有人坚持丁克,有人想找一个同地区的留学生,有人希望能“入赘”……直播间每晚九点开播,最高实时在线人数超过十万,这种逃离传统压迫式相亲的热闹景象,一直持续到凌晨。
过去,互联网围绕着“相亲”一词展开的讨论相对负面,往往集中在吐槽奇葩相亲对象、诉说被动相亲的无奈、分享应付相亲的技巧……当许多人因此对“相亲”这个词愈发抗拒时,有些年轻人正通过一种很新的“互联网相亲”摆脱贫乏的当代亲密关系语境,在疯疯癫癫的表象下,寻找情感表达的新的可能性。
这个相亲直播间的前身,原本是个“考研背书”直播间。2023年下半年,活老师正在二战法学硕士。为了督促自己学习,她用自己的账号开直播背书。因为背书方式比较疯癫,很多人刷到觉得挺有意思,都来直播间看热闹。
到了当年十一月,一些同样因备考而压力爆棚的年轻人加入直播,成为活老师的“考研搭子”。几个人在直播里连麦各自背书,人越加越多,填成“九宫格”。
活老师因此扩大了连麦范围,建了个考研背书群,让大家在备考阶段相互鼓励。一段时间后,群里很多人提到自己还是单身,想谈恋爱,活老师便随口给朋友们“画大饼”:“大家忍一忍。等考研结束,我就帮大家找对象,给各位安排‘180双开门’!”
考研过后,活老师感觉自己跟很多人一样,被高强度复习的戒断反应困扰。之前大家一起商量着,考试结束当天要在直播间里开party,但真到了那天晚上,大家在直播中分享自己过去几个月的心情时感受都差不多——没有预想中那种放肆的开心,每个人都还有点没缓过来。
几个月后,朋友们有的复试过线,有的顺利上岸,而活老师有一门专业课没考好,成绩比复试分数线少了一分,她在家哭了好几天。浑浑噩噩的日子里,她惊觉自己应该做点有意义的事:“然后我就想到了之前给群友们承诺的,帮他们相亲。”
曾经一起背书的朋友们终于都换了一种心情来连麦。大家在直播间里彻底放飞自我,在放下了“考研党”的共同身份以后,每个人变得各具特色,真实而可爱的那些侧面渐渐展现出来。大家才发现,原来朝夕相处的,只知道彼此对考试内容掌握程度的伙伴们,有人这么擅长唱歌,有的人张嘴都是有趣的段子,有的人胳膊上都是肌肉,站起来足有1米9。
不再纠结于考研的活老师,似乎也意外发现了自己的“媒婆”天赋。她大学是播音主持专业,本身就是个“比E人更E”的人,语速快、段子多,别人不管说什么都能接住,迅速给出良好的反应,能很快发现一个人的优点,从不吝啬赞美之词。
来兔米也是在考研后的那段时间里刷到活老师的相亲直播。活老师给她的印象是“在直播间里非常疯狂,感觉她能量很强,能辐射到很多人。”
作为被这种能量辐射到的人,也基于自己有互联网运营的工作经验,来兔米主动联系了活老师,希望能与她合作,帮她进行一些直播间的规划和安排,把这个交流空间做得更好。两个人商量着发挥各自特长,一个做前台直播,一个做后台规划,把一个曾经严肃得有点压抑的场子,彻底“装修”成活泛得甚至有点放肆的样貌。
经过活老师和来兔米改造后的直播间有了新的观众。陌生的线上空间像一个全新的场域,有着与平常生活全然不同的规则和气氛。被吸引来的都市年轻人们像进入千禧年间的网络聊天室,卸下了传统相亲局的拘束感。
大家更愿意敞开心扉聊天,也愿意展现自己本来的样子,一种不被过度评判的、自洽的样子。
“E 人”在直播间里疯狂释放:跳 K-Pop,唱歌,打八段锦。而碰上不愿意表现,说话每次只回一句的“I 人”,bd半岛体育比如一位上麦时偶尔把摄像头对准自己的扁桃体,偶尔把手机放在垃圾桶里的00 后男生,活老师会用热情的提问激起对方的兴致,努力从对话中寻找闪光点,常以“特别好的一个宝宝”称呼对方。
Emo 人也能在直播间里找到安慰。一个男生在连麦时突然提起,自己可能要被公司“优化”了,很丧。聊到择偶标准,他说自己不介意“入赘”。大家明显感觉到他因现状感到的不自信,因此每个人都带着善意安慰他。
后来bd半岛体育,很多人不是抱着相亲的目的来这。一位生活在澳大利亚的导演常常在半夜来到直播间,因为熬夜写剧本的时候,连麦的年轻人们会给他提供有关生活、人性和际遇的许多灵感。
诗酒是一位生活在广州的 00 后,平时喜欢汉服,外表甜美可爱。她在直播间上过几次麦,每次都会先强调“我是丁克”,再讲其他的择偶标准。以前她也尝试过参加线下的相亲,但自己往往都放不开。但在网上,她能很自然地说出自己对另一半的期望,也能自在地表演唱歌。
因为是晚上直播,很多女生都是卸了妆,素颜上麦。但直播间满溢的是善意,都是夸赞她们的美貌。有些中年男性迫切地要“展现”自己的经济实力,但其他人往往都不买账,反而会调侃,让他赶快下麦。
愚眼是一位生活在海外的80后,偶然刷到直播间便被吸引。他自认“年纪有点大”,还没在直播里遇到过心仪的人。但结束一天的工作以后,他会习惯性地把直播打开挂着,听这些年轻的小孩聊天、展示才艺。
后来他忍不住自己上麦,用英文朗诵了一段给活老师的话。第一次连麦让他觉得“肾上腺素飙升”,而几次连麦之后,他也放松了下来,甚至有点上瘾。他感觉“大家都很客气包容,并没什么年龄差带来的代沟。”
直播间的热度持续上升,也吸引了很多海外留学生。有一次凌晨三四点,直播间里突然来了很多海外IP的年轻人。年轻人的好奇心叠加了留学生的孤独感,让那场直播观看人数累计破了五十万。
小梁是一位在意大利求学的女生,她自认为是一个很“慢热”的人,但直播间的 E 人氛围感染了她,“每次来总是能被活老师逗笑,试着上麦之后大家给我的都是鼓励。”直播间的“女性友好”让她频繁被治愈:“女孩子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生物。”
后来小梁受此感染,建了一个欧洲区域的相亲群。相亲直播间可能是一个网络角落里互相取暖的火种,也可以由此变成整个世界。
活老师是典型的 esfp,表演型人格,平时总是人群中的开心果:“出去玩,bd半岛体育比如参加旅游团,大家都说,如果没有我,可能不会有那么多欢声笑语。”
诗酒说,活老师用了10 秒钟就吸引了自己。她形容活老师“能量很高,从不会冷场,看上去好像大大咧咧,其实是个情商高又很暖心的人。一直在夸人,真的能给人提供很多情绪价值。”
来兔米觉得这是一种能力。她认为当一个人的能量足够强,也应该尽可能去影响其他人:“达则兼济天下嘛,它不仅仅是物质上的,也可以是情绪上的。如果你情绪能量比较多,其实也可以去感染其他人。”
“情绪价值”是很多直播间的参与者们提到的词。学习和工作的压力需要找到一个出口,情感的困顿和迷茫需要安慰,而直播间像一个人人都能参与的综艺节目,没有剧本,只有每个人的参与和诉说。和网上一对一认识网友的情况不同,相亲直播间建立在相互信任和真诚分享的前提下,更像一个以赛博空间为媒,凝聚了年轻人爱与愁的深夜聚会。
而活老师和来兔米都觉得,年轻人在线上的交友渴望,也和自己线下的孤独感有关:“可能大家都有一个很现实的情况:年轻人都在外地读书,之后又在不同的地方工作。他们在现实中可能很难有渠道去交新的朋友,所以大家很乐意在线上认识一些有趣的人。如果恰好跟自己同坐标,大家就会很兴奋。”
各个地区的粉丝后来拉了不少线下群,组织过好几次线下聚会,甚至成立了海外群、30+离异群等容纳不同情感。虽然大多数情感萌芽都止于连线时的热烈,但也有开花结果的时候:一位湖南的博士生和一个北京的女孩顺利奔现,在直播间当场亲吻,热烈穿透了很多片屏幕,引来欢呼。
直播间的热度可能消散,而每个人热烈和纠结的生活将持续下去。这些短暂而牢靠的关系,可能是年轻人不至于真正“活腻了”的理由。